埃斯特尔·钟·孟古尔: “自然无法进入历史”

埃斯特尔·钟·孟古尔 © Pierre Mouton

埃斯特尔·钟·孟古尔,艺术史学家。于巴黎高等师范学校获博士学位,曾于布鲁诺·拉图尔于巴黎政治学院开设的“艺术与政治”硕士项目中任教六年,现任巴黎美术学院“栖居风景”讲席教授。她的研究聚焦于过去及当代的艺术与生物世界之间的关系。她撰写了多部著作,包括《学会去看:生物的视角》(2021年由Actes Sud出版),《身体与画作:乔治亚·欧姬芙》 (2022年由Actes Sud出版),以及与巴蒂斯特·莫里佐合著的《相遇的美学:当代艺术的谜团》 (2018年由Seuil出版)。2024年,她与编舞家杰罗姆·贝尔合作创作了《非人类的舞蹈》,探讨编舞家与生物世界之间关系的体验。

本专访载自LEAP杂志中法特刊《不居》的“艺术与生态”系列对话(2024)。这本新刊旨在从跨学科的中法视角出发,激发艺术家、评论家和研究者对当代艺术和跨文化问题的深入思考和讨论。

采访:Victoria Jonathan(零零)
翻译:黄黎娜

LEAP:作为艺术史学者,你参与了法国哲学家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发起的学术思潮(你所任教的巴黎政治学院SPEAP应用艺术学校正是由他创建的),主要研究方向是跨学科的“人类世”。你涉猎甚广,师从哲学家巴蒂斯特·莫里佐(Baptiste Morizot),科学历史学家芙蕾德莉克·艾-图阿蒂(Frédérique Aït-Touati),人类学家菲利普·德斯科拉(Philippe Descola)以及编舞师杰罗姆·贝尔(Jérôme Bel)。你主张在艺术史研究中融合多种领域的知识,尝试重构艺术史与生物世界之间的关系。这与你之前所学的传统艺术史专业是有重大差异的。是什么原因促使你转向的呢? 

编舞家杰罗姆 · 贝尔 和埃斯特尔 · 钟 · 孟古尔

埃斯特尔·钟·孟古尔:我们正经历一场系统性的生态危机。这场危机在几年前对我产生了很大的触动:它不再是遥远的背景板,也不只是报刊新闻里的字眼,而是渗透入我日常生活里的情感体验。今天许多人都能感受到类似的冲击。生态危机涉及不同层面,其中,生物多样性锐减和野生动物栖息地的逐渐消失最让我感到震惊。

这种陌生的情绪令我十分困惑,我发现自己因为一些素不相识的生物的消逝而哭泣,而我根本不认识这些生物,包括它们的习性和历史——有时我甚至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我为陌生的生命而悲伤,陷入一种难以自洽的矛盾之中。这种不解和触动促使我把“生物”纳入我的艺术史研究实践里。我给自己布置了一个任务:去了解这些生物。我如此在意它们的存在与消逝,即使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个任务并不容易。首先,自然和艺术史表面上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而我找不到那根能把它们连在一起的线。在寻觅的过程中,我读了巴蒂斯特·莫里佐写的《生存的方式》(Actes Sud, 2020)。书里分析说,生态危机不只是我们与其他生物在政治、经济社会层面的关系危机,也是我们与这些生物在情感关系上的断裂。带着这样的认知,我开始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去看待艺术史,将其视为对我们继承的生物感知形式的研究。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艺术史是丰富这些感知形式的潜在空间,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感知、体验和理解生命的复杂性,以及我们与自然世界的共生关系。

为了真正认识和了解动植物及其栖息的环境,我必须跳出自己初始专业的局限,去探索其他学习和研究的途径。于是,我开始大量阅读生物学、科学生态学、环境史、科学史以及自然人类学等跨学科领域的书籍。多学科的交叉融合,已经成为我艺术史研究的核心。它重塑了我的眼光,帮助我以全新的方式看待生命的存在。 

LEAP:在你撰写的《学会看:生命的视角》(Apprendre à voir. Le point de vue du vivant ,2021年由Actes Sud出版)一书里,你阐述了一段不一样的艺术史,称之为“艺术环境史”。你分析了西方传统绘画如何描绘不同的生物,并指出这些艺术作品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人们的观点,塑造了当代的西方视角。那么,在欧洲传统绘画中,生物是如何被呈现的?有哪些关键历史时期和发展趋势?

埃斯特尔·钟·孟古尔:在分析西方风景画时,我很快发现两个突兀的现象。首先,这些画作往往贬低了动植物和自然环境,将它们置于从属地位。因为直到18世纪末,自然一直被视为人类的背景和陪衬,即使风景画也是如此。一幅画的中心主体永远都是人类、历史或神话场景。人类是活物,而风景是死物。风景沦为陪衬的另一个原因是17世纪菲利比安(Félibien)确立的绘画等级体系。在这一体系中,历史场景和人物肖像被列为最高级,即表现人类形象和创举的作品最受推崇,而风景画和静物画则处于最不受重视的低端。

第二个让我深受触动的现象是,西方艺术史在绘画中呈现动物和植物时,往往将它们作为人类意义的载体。比如,一只老鹰或一棵橡树之所以入画,是因为它们被当作某种符号和比喻,或是人类情感的映射。艺术史学家斯维特拉娜· 阿尔珀斯(Svetlana Alpers)曾指出,总有人手把手教我们如何解读某个生物在某幅画里存在的意义。换句话说,只有当画里的动植物与人类相关时,我们才会注意到它们的存在。仿佛除了我们自己以外,其他生命没有自身的意义和存在的历史。仿佛我们很难意识到其他生命形式的独特性。我很大一部分的工作是识别并分析某些西方绘画作品。这些作品能够让人感受到动植物的独特性,展示出它们自身固有的意义,并将这些意义以人类可以理解的方式转译到画布上。

LEAP:这些现象对当代社会有什么影响?对我们的审美和政治带来什么后果?

埃斯特尔·钟·孟古尔:我刚才描述的两个现象反映了某种对自然的贬低,这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西方社会对生命世界的态度。尽管人们或多或少都喜爱大自然,但与此同时,许多人并没有真正将自然视为与人类事务同等重要的存在。自然被放到次要的位置,这种观念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提倡保护动物被视为幼稚;提倡保护自然被视为矫情;大自然被简单归类为为休闲娱乐的场所,成为人们“寻找自我”的背景板。我认为,这些现象都表明了我们对他者缺乏应有的敏感和关注。其他例子还有很多。西方绘画往往将生物世界当成无生命的背景板,因此西方社会理所当然地把大自然当成可以随意开发的资源。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对生命世界的艺术审美与我们在政治经济层面的行为息息相关。

阿尔伯特 · 比尔施塔特 《落基山脉的风景》 1866 年,油画, 210.8×361.3厘米 布鲁克林艺术博物馆,纽约

LEAP:你提到“自然无法进入历史”,并将这一现象归咎于欧洲历史中对自然的表现方式,因为欧洲思想传统常常在人与自然之间划分界限,甚至建立等级。与此相反,相当一部分中国传统绘画则把生物当成主体,无论是山水、花鸟、花卉、昆虫、动物,还是文人收集的奇石,都是很好的例子。在这些中国传统绘画中,几乎看不见人物形象。即使有,他们也要么占据纸面很小的比例,要么通过写意方式呈现。这种截然不同的文化视角如果与西方传统文化产生碰撞,能否为艺术史带来别样的叙事,进而产生新的融合呢?

埃斯特尔·钟·孟古尔:我很希望能邀请到一位同时熟悉中国和西方风景画的艺术史专家来探讨这个问题。他可以对比这两种文化对生命世界敏感度的差异,尤其对比人们对动植物的生命形式和自然环境的不同态度。毕竟在当今世界,这两种文化在政治和经济上都占据着主导地位。很可惜,我不是中国风景画的专家,但弗朗索瓦·于连(François Jullien)写的《事物的倾向》(La propension des choses,2003年法国Seuil出版)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帮助我理解了西方主流对生物世界的独特感知,以及这种感知所带有的地域主义倾向。

LEAP:去年,你和编舞师杰罗姆·贝尔共同创作了名为《非人类舞蹈》(Danses non humaines, 2024) 的表演作品,探讨舞者与生物世界之间的关系。在这部作品中,你重新解读了现代舞蹈史,借鉴了包括1653年由路易十四亲自演绎的舞蹈“太阳出场”以及皮娜·鲍什(Pina Bausch)的作品。就欧洲传统而言,生命体在绘画中的表现与在表演中的表现有什么相似和不同?你曾提到,舞蹈可以“把非人类的生命注入人类的体内”,对此你如何理解?

杰罗姆 · 贝尔和埃斯特尔 · 钟 · 孟古尔 《非人类舞蹈》 2023 年 10 月在卢浮宫博物馆演出 由卢浮宫博物馆、巴黎秋季艺术节、CND 国家舞蹈中心; 布雷斯特国家剧院 Quartz 捐赠基金、 里昂舞蹈之家 – 欧洲创作中心、 R.B. Jérôme BEL 联合制作 © 维罗妮克·埃莱娜

埃斯特尔·钟·孟古尔:跟绘画一样,舞蹈也具有表现和诠释生物的某些机制。在许多舞蹈作品中,自然象征着人类的某些特质。例如,在路易十四那支舞蹈中,自然象征着政治权利;而在伊莎多拉·邓肯(Isadora Duncan)的舞蹈中,自然则表现了人类的情感状态。然而,在跟杰罗姆·贝尔合作编舞的过程中,我惊喜地发现舞蹈是一个独特的物理空间,它使我们意识到,成为人类并不妨碍我们接近和理解其他生命形式——尽管我常听到这样的观点,认为我们注定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在起舞时,人体成为自我表达的媒介,表面上看,它似乎阻挡了非人类生命融入这一艺术形式。然而,人体同样可以成为一种强有力的媒介,帮助体验我们与其他动物之间的深厚亲缘关系,正如泽维尔·勒罗伊(Xavier Le Roy)的舞蹈《触底之作》(Low Pieces, 2011) 所展现的那样。我们拥有一具富有动物性的人类身体:它与其他动物共存了几百万年,我们在感知、行为和互动方式上有许多共同之处。人体,进而舞蹈,可以成为打破西方人类和其他生物二元对立的媒介。

LEAP:在《学会看》一书中,你关注了19世纪的女性作家和博物学家(主要来自英美国家)。她们代表了自然写作中的“居家”叙事风格:“我们开始探索生命的地方,既不是在遥远的殖民地,也不是在别人家,而是从我们自己的家开始,确切地说,是我们与所有其他生物共同分享的家。” 你希望重新提倡这种“居家”风格。我们知道与其对立的是“荒野”叙事:“故事发生在文明世界的边缘,深入荒野和森林,而不是发生在家的屋檐下,花园里和乡村小路上。” 那么,“居家”的理念如何重新定义我们与生物世界的关系?今天的艺术家如何践行这一风格呢? 

埃斯特尔·钟·孟古尔:“居家”的关注方式促使我们对植物和其他动物的感知发生改变,不再把它们视为遥远的外来之物,而是与我们共处的伙伴。我们共同分享这个星球,分享我们每天生活的地方,包括城市。它们每时每刻都在我们周围、紧靠着我们,过着自己的生活。这意味着,如果我们愿意,每个人都可以在一天中的某个时刻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关注它们如何占据我们所行走的空间,以及它们如何融入我们经历的时间段。我们通常只会从人的角度来观察。采用“居家”视角后,我意识到各种生物始终遍布我们周围的环境里。它们不在别处,不在遥远的无法接近的地方,而是一直处于我们视线的边缘。因此,关键在于改变我们的视角。我非常喜欢英国艺术家马库斯·科茨(Marcus Coates)在2016年创作的的作品《到达/出发》。他在荷兰乌得勒支火车站的一个数字显示屏上进行创作,屏幕不再显示火车的出发和到达时间,而是每天显示当天在当地发生的动物或植物的“到达”或“出发”。例如,“11月8日,今天鲑鱼逆流而上去产卵”; “6月4日,今天野蔷薇开始开花”。这是一种打开一扇窗的方式,在我们的心里,在我们的生活的周遭,时刻提醒我们跟其他生命分享相同的空间和时间。跟我们一样,它们也有自己的节奏和节日,只是跟我们有点不太一样。这样一来,我们的生活边界得以扩展,变得更丰富,重新充满了生命。在我看来,《到达/出发》那件作品体现了一个简单却容易被遗忘的道理——这句话也是我工作里的座右铭,出自美国诗人玛丽·奥利弗(Mary Oliver)。在她位于马萨诸塞州科德角的家中, 她会花上一整天的时间观察周围的生物,然后说“世界只有一个”。

马库斯·科茨,《到达/离开》,2017年,乌得勒支中央车站,荷兰

专访内容及更多精彩文章,敬请参阅LEAP杂志特刊《不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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